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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別與重逢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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離別與重逢

老太太昏迷的第十三個清晨, 天氣意外的好。主治醫生例行檢查時,激動的告訴守在外面的家屬:

“快!病人醒了!”

也許是某種冥冥中的感應,一早, 秋東就在醫院公共洗手池,對著鏡子刮了胡茬, 把自個兒打理的幹幹凈凈。

也許是老天眷顧,老太太醒來的時辰, 正好趕上丹陽給四叔送早飯,老二來替換老三, 兄弟三人都在場。

秋東四人進去時, 老太太艱難的擡起手,讓醫生把戴在她身上的不必要設備全拿走,堅持讓人扶她靠在枕頭上半坐起來。

她似是對自己的情況心裏有數,斷斷續續吐出一句:

“別,浪費,資源,讓我, 好好,和孩子, 告個別。”

醫護全部撤出去, 把空間留給他們。

秋東半蹲在病床前, 輕輕捧起母親枯瘦的, 滿是傷口的手, 在自己臉頰上蹭了蹭。

“母親。”

或許真有回光返照, 這一刻老太太身上的痛苦好似都離她遠去, 身體前所未有的輕盈,夢裏沈重的無論如何都擡不起的手, 此刻正輕輕擦去幺兒眼下的淚水。

她的面色也不似前些日子隔著玻璃看見的灰敗,奇跡般有了一絲正常人的光彩。

幾人心裏一痛,老太太卻慈和的笑了,她的視線從四人身上掃過,先停留在老二身上。

老二手足無措,他想上前抱抱母親,可此刻的母親躺在那裏,枯瘦如柴,全身上下沒有一塊兒好皮膚,他生怕輕輕一個動作,便會加劇母親的痛苦。

老二蹲在四弟身邊,小心翼翼從四弟掌心捧過母親的手,語帶抱怨:

“母親,您托人送我的萊卡相機很好用,可惜在為我擋過一次子彈後便徹底罷工了,兒找了很多師傅都無法修覆,您,您再送兒一臺好不好?”

老太太說話很吃力,摸摸兒子早已中年發福的臉:

“你,都不做,記者啦,要相機,何用?倒是晨陽,學新聞,很好。待孩子要,多耐心,勿要總爭執,你脾氣急,莫氣著,自己。”

老二鼻尖酸的厲害,連眨幾下眼睛,才點頭:

“兒不是個好父親,當年您和父親待兒多番教導,耐心細致,兒卻做不到如您那般教導自己的孩子。您不嫌麻煩的話,將來賦閑在家,還能幫晨陽帶帶孩子,好不好?”

老太太笑著搖頭:

“一代人,有一代人的,使命,勿要生執念。別怨杜家,那個年月,誰都,不容易。”

當然最主要的是老太太心疼孩子:

“怨人,易傷己”。

老二的眼淚再也繃不住,卻又趕在眼淚落到母親手心前,猛的轉頭,用衣袖狠狠擦了,哽咽道:

“是,兒聽您的,不怨了,不怨了。”

秋東看的難受,不知是哪裏的講究,親人淚水沾染在即將逝去之人身上,會讓人走的不安心。

老二原本姓杜,當年他父母犧牲後,杜家怕沾染麻煩,舉家遷往海外,唯獨拋下還是個懵懂孩童的老二。他們都以為老二早就放心了,唯獨老太太知曉,老二心裏一直有怨。

老太太視線又落到老三身上。

於是老太太的手又從二兒子手裏,被輕輕地捧到三兒手心。

老太太仔細打量兒子半晌,很是意外的來了一句:

“若你父親,還活著,約莫比你,還英俊些。”

老三哭笑不得:

“合著您以前總誇我生的最像父親,什麽芝蘭玉樹,雅人深致,都是哄我玩兒呢?”

老太太也樂了:

“我兒,雖品貌不及,你父,然自信,卻更勝一籌。”

得,這也不似誇人的話。

老太太枯瘦的手輕輕撫摸過孩子的眉眼,語帶驕傲道:

“生兒如此,我馬蘭嬌,無憾!”

老三緊緊抿著嘴,忍下胸中橫沖直撞的疼痛,好半晌才道:

“有母如您,兒亦驕傲!”

於是老太太的視線落在站著的年輕男子身上:

“書衡,來!”

書衡頂替了三叔的位置,蹲在地上仰起頭,笑著對老人家道:

“奶奶,我前些日子改名兒了,如今叫丹陽,桐花萬裏丹山路,雛鳳清於老鳳聲的丹。”*

老太太何等聰慧,只一聽就明白發生了什麽,憐惜的摸摸孩子腦袋:

“做我馬家,孩子,好!劉軍此人,志大才疏,枉為人父,不要,也罷!”

有奶奶這句話,比丹陽手裏握著新戶口本兒還讓他心裏感到踏實。

要知道爺爺膝下四個孩子,甭管親生的非親生的,反正全都跟奶奶姓馬,這個家裏奶奶說了算。

誰去管當年其實是因著爺爺幹的是“殺頭的勾當”,為了保全孩子們,才叫孩子全都跟著奶奶姓,反正結果就是叔叔們全都姓馬。

得了奶奶認可,他丹陽從此也是馬家人了。

老太太目光最後落到一直蹲在她身邊不吭聲的幺兒身上:

“我幺兒,至純至善,命途多舛,少時,家人離散,青年,妻子早亡。然,一路行來,不失本心,尤為難得。母親是,心疼你呀,傻孩子。日後,當先顧己身,再謀其他。”

“母親!”

“母親且拜托,你,最後一件事。”

“您說,您說。”

“替母親,好好瞧瞧,新世界,新變化,新格局。”

“好,兒一定仔細瞧。”

“得兒如此,當賀!”

秋東再說不出別的話,只嘴裏喃喃喚著母親。

老太太卻語氣很輕松的問他:

“做馬蘭嬌與何青松的兒子,你高興否?”

秋東回她:

“是兒三生有幸。”

如此,老太太便放心了,視線再次從幾人身上一一掃過,最後含笑叮囑:

“我走後,一切從簡,屍首火化,不給,組織添麻煩,與你父合葬。”

她好似瞧見意氣風發的丈夫,志趣相投的夥伴,溫婉慈祥的母親,那些她所熟悉的,所想念的人,站在一起,朝她伸出雙手,笑的肆意暢快。

“況乃國危若累卵,羽檄爭馳無少停!”

秋東以為自己聽錯了,定神細聽,竟聽見母親正曲不成調的哼了這麽一句。

張張嘴,熟悉的旋律從他嘴裏出來,身後二哥三哥和丹陽帶著哽咽的聲音加入其中:

“況乃國危若累卵,羽檄爭馳無少停。棄我昔時筆,著我戰時衿,一呼同志逾十萬,高唱戰歌齊從軍。

凈胡塵,誓掃倭奴不顧身!”*

老太太擡到半空的手重重落下。

“母親!”

“母親!”

“母親!”

“奶奶!”

老人家在陽光明媚的秋日早晨,在她的兒孫陪伴下,含笑離開人世。

林局提過由他們單位工委出人成立治喪委員會,被馬家婉拒了。一旦由單位出面辦理喪事,場面勢必不會小。

可依照馬家今時今日的地位,即便老太太提前叮囑過一切從簡,喪事上無論如何都不會太簡單。

單是老二在電視臺的同事,老二媳婦娘家親戚,老三軍中戰友,老三媳婦在醫院的關系,還有秋東天南海北幫助過的戰友。

這些人只一人知曉消息,都會在最短時間內將之通傳到。

最先趕來的是與馬家關系極為親近之人,這些人來也不把自個兒當外人,帶著馬家的幾個孩子幫著招待客人。

如今的招待並不是擺酒席,叫親朋好友吃吃喝喝,配合吹拉彈唱哭喪一條龍。而是安置好靈堂,前來吊唁之人鞠躬獻花圈兒,完事便走人,不給主家添麻煩。

那些長輩負責給幾個孩子介紹,這是誰誰,你爸爸或哪個叔叔的戰友同事。然後孩子就親自領著人去靈堂,來人鞠躬致哀,秋東等孝子賢孫鞠躬還禮。

來的有代表各單位各集體送花圈致哀的,有和馬家交情還不錯,以個人身份前來送老人家最後一程的。

人多起來,勢必不能繼續留在醫院,靈堂設在老三家裏,誰都沒意見。畢竟老三才是老太太正兒八經的親生孩子,最後一程由老三親自送,人之常情。

馬家這邊忙的顧不上傷心。

而中午剛休息,就穿過行政樓,匆匆趕去住院部看孩子的萬蓮,後知後覺發現事情不太對,拉住方才閑聊的女同事:

“你剛說誰去世了?”

那女同事也沒多想,略帶惋惜道:

“萬主任,是馬師長的母親,在咱們醫院特護樓住了近半個月,驚動了京市滬市無數專家,最後還是沒留住人,這不上午院長親自帶人上門致哀。”

旁邊有人聽了一耳朵,酸溜溜道:

“還得是有權有勢好呀,擱普通人身上哪兒有這待遇?”

旁邊女同事多少知道點兒內幕,低聲道:

“可閉嘴吧,老太太是從保密單位出來的,聽說一身的傷病,死狀慘得很,根本就不是你想的那麽回事!”

話到這兒,萬蓮基本可以斷定,去世的是丈夫劉軍前妻的母親。

於是她找到正在病房哄女兒吃藥的丈夫,低聲把事情說了,暗惱道:

“都怪我,這半月今今生病,我是白天上班晚上照顧她,實在沒精力管太多,若不然醫院發生如此大事,我不可能一點兒風聲都沒聽到。

如今,想必馬家那邊都惱的很了,要不,你收拾收拾,趕快去那邊瞧瞧吧?”

劉軍初聽也很詫異,可詫異過後,他又生出惱怒:

如此大事,書衡為何不知會我這做父親的一聲?

如是尋常小事,書衡跟他這做父親的鬧鬧脾氣,他也樂意看在馬家的面子上哄著。可這種事上不言不語,委實不分輕重!

但這會兒也不是追究的時候,劉軍把兩歲大,小臉燒的紅撲撲的閨女塞進妻子懷裏,起身道:

“今兒你先請假過來看著孩子,我去那邊瞧瞧。”

“去吧,那邊想必正忙,你別急著回來,留在那邊幫忙招待客人。”

總歸有書衡一活生生的大小夥子在那兒擺著,丈夫和馬家的關系不可能扯斷,她又何必夾在中間做惡人?

何況書衡都二十了,身後又有馬家做助力,前途差不了。丈夫和書衡的關系處好了,對她生的孩子,乃至對萬家也有好處。關系處不好,對她的影響也有限的很。

萬蓮的這些盤算劉軍是不清楚的,這會兒他正站在馬家大門外,趁人少的空擋,語帶三分惱怒質問兒子:

“書衡,你還有沒有把我當老子?”

書衡眉頭皺的能夾蒼蠅,大庭廣眾,又是奶奶的葬禮,劉軍就這麽不管不顧的開口,是故意讓馬家難堪嗎?但凡換個時間,換個地點,他都能讓劉軍灰溜溜回去,可今兒,還真不行。

正想如何打發劉軍呢,就聽四叔的聲音在身後響起:

“老子?就你也配?好讓你知道,書衡如今是馬丹陽,是我母親親口承認的馬家長孫。”

劉軍的震驚無以言表,再也控制不住心態,低聲質問:

“憑什麽?他是我劉軍的種,是我劉家孩子!誰同意他改姓了?我還好好活著呢,誰同意了?”

秋東冷臉直言:

“新社會了,人權自由,成年人有決定自己隨父姓還是隨母姓的權利,是法律賦予每個公民的正當權利,無需誰同意。劉連長,你的法律意識太淡漠了。”

劉軍氣的脖子都紅了,握緊拳頭道:

“法律之外,還有人倫,我不同意,我要找他們領導好好談談此事!”

秋東冷眼看著這個陷入震驚和恐慌的中年男人,其實劉軍生的相貌堂堂,人至中年也瞧著如松如柏,比同齡人強了並非一星半點兒。否則當年萬蓮那種大小姐也不會瞧上二婚的他。

可這會兒被憤怒和理智沖昏頭腦的劉軍,也不過一介再尋常不過的中年男罷了,秋東不再多言:

“那你就去找吧,我馬家也絕非是被人一兩句話就威脅住的。”

以往忍劉軍,是看在丹陽的面子上,如今還忍他作甚?

劉軍終究不敢在老太太的葬禮上鬧事,灰溜溜留下一句“這事沒完”就離開了。

劉軍當然是色厲內荏的,更多的是恐慌,是事態徹底失去掌控的難堪。

他今兒親眼瞧見的,裏頭來了很多老四早前的戰友,以及前些年被老四幫助過的孩子。

以往他們私下沒少排揎,說馬家三兄弟中,就老四最沒出息,混的最窩囊。可今兒一瞧,老四的關系網遍布天南海北,人家職位雖不如老三高,可從警校到鐵路,從政府到國企,絕對是中堅力量。

還有那些馬老四幫助過的孩子,逐漸成長起來,出息的剛進大單位,沒野心的待在加油站氣象局做後勤也很滿足,誰說那些孩子將來不是一股堅不可摧的力量呢?

就這,還是老太太喪事辦的急,好多人趕不及來的結果。見了今兒的場景,誰還能再小看馬老四?

馬家呀,確實底蘊深厚,自己當年沒看走眼,若國芳還活著,他過的必是另一種日子。

劉軍若有所思離開。

丹陽扶著四叔,關心道:

“您怎的出來了?”

“悶得慌,透透氣。”

話音剛落,人眼前一黑就暈了過去。

從老太太住院那天起,秋東就在熬,一直到老太太離去,辦喪事,親力親為,心力交瘁下,徹底病了。

這一病就是兩月,拖拖拉拉總不好,讓家裏人操碎了心,生怕他因為老太太的離開落下心病,連最調皮的來陽也在這段時間快速穩重起來,整日想著法子哄爸爸開心。

直到這日,來陽神神秘秘的趴在爸爸耳朵邊兒上道:

“爸爸,我發現有人想拍大姐!”

拍,即是拍婆子的意思。近幾年,京市小年輕話也不好好講,談個對象,搭訕人家女同志,非要整出一套黑話,說什麽拍婆子。

從上到下都這德行,好似是一種潮流,與後來的“馬子”“凱子”一般,並未有多少尊重。秋東這樣上了年紀的老人看不慣,可誰讓年輕人喜歡呢?

聞言,秋東“垂死病中驚坐起”:

“誰?姓甚名誰?”

來陽見有效果,他爸這不就瞬間精神了嘛,於是說的更仔細了些:

“姓賀,賀京,大姐學校附近派出所民警,長得跟個小白臉兒似的,您見過的!”

好小子,害了我閨女一輩子的混球兒終於出現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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